巴黎的清晨,带着初冬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微寒。姜璐怡是被持续的敲门声从混沌的梦境边缘拽回的。拉开厚重的窗帘,熹微的晨光正努力穿透稀疏的梧桐叶,在窗台上投下破碎跳跃的光斑。那束昨日殷正浩所赠的紫色雏菊,安静地立在素净的花瓶里,花瓣上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脆弱而迷离的光泽,像一颗颗凝固的泪滴。这束花,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单纯的善意,更像一个无声的提醒,一个温柔又危险的坐标。
“醒了?快收拾一下,带你去吃附近新开那家的可丽饼,据说苹果肉桂馅儿很绝。”张俊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他惯有的、熨帖人心的暖意,试图驱散清晨的清冷。
姜璐怡打开门时,他正斜倚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姿态放松,目光却在她开门的瞬间,极其自然地扫过窗台——那束紫色的雏菊无可避免地落入他的视线。他眼底原本明亮的光泽,如同被瞬间调低了亮度,迅速黯淡下去,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阴霾笼罩上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一个惯常的弧度:“睡得好吗?”
这无声的洞察,这恰到好处的沉默与尊重,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姜璐怡心底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仿佛那束花是她某种隐秘心思的罪证,被最不想伤害的人当场捕获。一股沉重的、带着酸涩的歉意瞬间将她淹没。他知道。他什么都明白。她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还好……走吧。”
可丽饼店弥漫着黄油、焦糖和新鲜水果的甜香。姜璐怡机械地搅拌着杯中的热牛奶,白色的漩涡仿佛是她此刻混乱思绪的具象。对面,张俊柯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无法按捺那份关切,用一种刻意放得很轻、显得极其随意的口吻问道:“昨天……给殷正浩上中文课,还顺利吗?”问完,他立刻低头咬了一口可丽饼,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挺好的,他学得很快,也很认真。”姜璐怡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要被店内的嘈杂淹没。她停顿了一下,搅拌牛奶的动作更用力了些,指尖微微发白。那些刻意压制了一整晚的混乱和犹豫,在这个她信任如兄长的男人面前,终究还是溃堤而出。她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迷茫和求助的意味:“就是……俊柯,他身上有些地方,那些小习惯……太像了。像得让人……心慌。”她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太像了”三个字,已足以道尽千言万语。
张俊柯握着咖啡杯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姜璐怡眼底那份真实的困扰和动摇,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涩,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能理解,毕竟……那张脸,那些动作。如果觉得难受,觉得为难,璐怡,真的不用勉强自己继续。”他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你可以拒绝的。没人会怪你。”
“我知道。”姜璐怡迎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那份深重的愧疚感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让她窒息。她放下勺子,双手紧紧握住温热的牛奶杯,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支撑她的东西。她看着张俊柯,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俊柯,这十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包容我,把我从那个……深渊里拉回来。没有你,我可能……”她喉头哽咽,无法再说下去,那些黑暗的记忆碎片再次刺痛了她。
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冬天,郑恩泽刚走不久,她因悲痛过度感染肺炎,高烧昏迷。混沌中,她总听见恩泽在耳边低语,是张俊柯日夜守在病床前,用沙哑的嗓音一遍遍读她喜欢的聂鲁达,在她咳得撕心裂肺时,笨拙又坚定地拍着她的背。出院后,南京大学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伤人的刑具。图书馆靠窗的座位、食堂三楼的糖醋排骨、建筑系楼下每到初夏就馥郁的栀子花……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醒她失去的爱人。极致的思念最终化作了极端的绝望。她独自一人去了恩泽的墓地,冰冷的墓碑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容依旧灿烂,而她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她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想用永恒的沉睡去陪伴他。
意识模糊前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的雨水,和另一个滚烫的、带着哭腔的嘶吼。是张俊柯抱着她在泥泞的雨夜里狂奔,他的汗水混着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又咸又涩。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得像濒死的困兽:“姜璐怡!醒醒!不准睡!你敢有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绝不原谅!”那声音里的恐惧和绝望,穿透了死亡的迷雾,将她硬生生拽了回来。后来她才知道,她失踪后,是张俊柯凭着最后一丝直觉和疯狂的执着,在深夜的墓地里找到了昏迷不醒、手腕鲜血淋漓的她。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黑暗。
从那以后,他成了她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的课程,他陪她吃饭,陪她去图书馆,陪她熬过无数个被泪水浸透的漫漫长夜,用他笨拙却无比坚韧的方式,一点点帮她拼凑起破碎的生活和活下去的勇气。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友情,近乎一种无声的救赎。
“别说谢谢。”张俊柯猛地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眼底瞬间涌起一层薄薄的水光,“璐怡,别对我说谢谢。我……我不是为了听这个才留在你身边的。”他放下咖啡杯,隔着小小的餐桌,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坦诚得让人心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赤诚:“我不是在等你一句感谢。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你。能像现在这样,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家人,能在你需要的时候让你知道我在……我就很满足了。真的。我别无所求,只想在你回头的时候,能看到我在身后。这样就够了。”
这番剖白,像一把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姜璐怡的心上。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得近乎卑微的守护,再想想自己昨日因那束雏菊而起的恍惚,因那些相似细节而起的贪恋,强烈的自责和愧疚几乎将她撕裂。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知道,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要好好活着,为了恩泽,也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她的目光落在张俊柯脸上,带着一种释然和决断,“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俊柯,等这次研学项目结束,我们就回国吧,回南京去。”
张俊柯彻底愣住了,手里的三明治“啪嗒”一声掉在盘子里。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姜璐怡,仿佛没听懂她的话:“……回南京?”
“嗯。”姜璐怡用力点头,嘴角努力扬起一个释怀的微笑,尽管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湿意,“巴黎很美,但我还是想家了。想南京大学梧桐道上秋天的落叶,想……和你一起去吃学校后门那家老字号的鸭血粉丝汤。”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决定,将殷正浩带来的幻影与现实清晰地割裂开:“他不是恩泽,俊柯。永远都不是。我不能……也不该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就活在自欺欺人的幻觉里,就忽略了身边最真实、最重要的人。”这句话,既是说给张俊柯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告。
张俊柯的瞳孔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沉寂多年的星辰骤然被点亮。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冲击着他,他甚至忘了去捡掉落的食物,只是紧紧盯着姜璐怡的眼睛,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和无法抑制的激动:“真的?璐怡,你……你想通了?真的愿意回去了?”
“真的。”姜璐怡再次点头,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轻松。
“好!好!太好了!”张俊柯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猛地拿起那块掉在盘子里的三明治,也不管平时多么嫌弃它干涩,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在咀嚼着巨大的喜悦,连声说:“等项目一结束我们就订票!回去第一件事就去吃鸭血粉丝汤!给你加双倍的鸭肝、鸭肠,管够!”他脸上的笑容是姜璐怡这十年来见过的最灿烂、最毫无阴霾的一次。
就在这时,早餐店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被推开,“叮铃”一声脆响,打破了角落里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和希望。殷正浩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浅灰色毛呢外套,带着一身初冬的清冽气息走了进来。他目光随意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窗边角落的两人身上,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姜老师,张老师?好巧!”
姜璐怡和张俊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前一秒还阳光明媚的小小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块,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凝滞。殷正浩仿佛毫无察觉,极其自然地走到他们桌边,在空位上坐下,对走来的侍者点了一杯热咖啡,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笑意不减:“我的新工作室就在这附近,真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姜璐怡尚未完全褪去红晕的眼眶。
早餐的后半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张俊柯和殷正浩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客套,谈论着巴黎的建筑风格和项目进展,话题干涩得像嚼蜡。姜璐怡则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盘子里已经冷掉的可丽饼,味同嚼蜡。偶尔抬头,视线不可避免地撞上殷正浩那双与恩泽惊人相似的眼睛,心脏依旧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泛起熟悉的涟漪。但这一次,她迅速、几乎是有些强硬地移开了目光,在心中默念那个刚下的决心:他是殷正浩,不是郑恩泽。
“对了,”殷正浩放下咖啡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张俊柯,“听莱奥提了一句,你的项目似乎遇到点灵感瓶颈?正好我今天有空,要不要一起去奥赛美术馆看看?那里收藏的印象派杰作,对光影和氛围的捕捉简直登峰造极,很多建筑师都从中汲取过空间和情感的灵感。”他的提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张俊柯下意识地看向姜璐怡,眼神带着询问。姜璐怡本想拒绝,但看到张俊柯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或许他希望借此证明她真的放下了?),又想到莫奈的《睡莲》确实是她一直想看的,便轻轻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容:“好啊,我也想去看看莫奈的《睡莲》。”
奥赛美术馆恢弘的穹顶下,时间仿佛被古老的尘埃和艺术的光辉所凝固。阳光穿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投下长长的、神圣的光带。莫奈那幅巨大的《睡莲》占据了展厅的中心位置,梦幻般的蓝紫色调交织流淌,光影在水面与睡莲间嬉戏,营造出一个静谧而流动的异想世界。殷正浩和张俊柯并肩站在画前,用流利的英语低声探讨着画作的光影变幻如何启发建筑的空间层次和情感表达。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专业的共鸣让他们暂时忘却了尴尬,甚至因为某个光影处理的观点不同而低声争执了几句,随即又达成共识,显出几分难得的默契。
姜璐怡拿着手机,站在稍远的地方,镜头对准了画作,也无可避免地将画前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框了进去。阳光勾勒着他们的轮廓,一个沉稳内敛,一个温润俊朗。这并肩而立的画面,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相册。大学时,她和郑恩泽、张俊柯也总爱泡在图书馆。恩泽学建筑,俊柯学土木,本是不同领域,却总能因为一本《园冶》或者某个古建结构争论得面红耳赤,最终又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甚至合作发表过论文。那时的阳光,也像此刻这般温暖,图书馆陈旧的书香混合着少年们蓬勃的朝气,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如果恩泽还在……**这个念头像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小心!让一下!”一声急促的法语惊呼自身后响起。
姜璐怡完全沉浸在伤感的回忆里,对周遭的感知变得迟钝。她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地撞上她的后背,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手机更是脱手飞出,眼看就要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斜侧伸出,牢牢地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一股沉稳的力量瞬间将她失衡的身体拉回,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拉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熟悉的、清冽而沉稳的雪松香气瞬间将她包裹!那是在殷正浩身上第一次闻到时,就让她灵魂震颤的气息!姜璐怡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肋骨!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瞬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殷正浩的眼中盛满了真实的惊慌和后怕,甚至还有一丝未散尽的恐惧。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温热急促的呼吸拂过脸颊,能数清他浓密睫毛的每一次颤动!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失真。
姜璐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脸颊和耳根瞬间滚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在空旷的美术馆里仿佛被无限放大。这个怀抱!这手臂环绕的力度,这胸膛的触感和温度,这慌乱急促的心跳节奏……竟然与记忆中郑恩泽的怀抱惊人地重合!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空,那个熟悉的、让她无比眷恋的拥抱,重新降临!
她僵在他怀里,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巨大的震惊、失而复得的狂喜错觉、以及随之而来的灭顶般的羞耻感,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吞噬。她甚至能感觉到殷正浩抱着她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他的耳根同样红得滴血,那双酷似恩泽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惊慌未退,关切犹存,还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温柔和专注?他也没有立刻松开她,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定住了。
“璐怡!”张俊柯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骇然的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猛地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魔咒!
姜璐怡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殷正浩怀里弹开!巨大的羞耻感和背叛感瞬间席卷了她。她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撞歪的衣领和散落的头发,根本不敢看任何人,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耳光。她听到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谢、谢谢你……殷先生。”连称呼都变得无比生疏。
殷正浩也迅速收回手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掩饰性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耳根的红晕尚未褪去,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显得有些局促和尴尬:“没、没事就好。应该的。”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姜璐怡红透的耳尖,又迅速移开,仿佛那里有灼人的火焰。
张俊柯已经快步冲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姜璐怡跌入殷正浩怀里的瞬间,她脸上闪过的不是惊吓,而是一种近乎失神的依恋和恍惚!她甚至没有立刻挣脱!而殷正浩抱着她的姿势,那瞬间的眼神……那绝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或老师该有的反应!他刚刚被姜璐怡“回国”的决定点燃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浇熄,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灰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密密麻麻的锐痛。他站在那里,看着姜璐怡无措地整理头发,看着殷正浩尴尬地移开视线,只觉得美术馆里所有的光都暗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
接下来的参观,对姜璐怡而言成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她跟在两个男人身后,目光空洞地掠过一幅幅价值连城的名画,大脑却像一团被猫疯狂抓挠过的毛线,混乱不堪,嗡嗡作响。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怀抱的触感和温度,那雪松的气息萦绕不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她刚才的失控。那个拥抱带来的悸动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像休眠的火山被瞬间点燃,岩浆般滚烫的情感在她血管里奔涌,几乎要焚毁她刚刚筑起的理智堤坝。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的心,确确实实因为那个怀抱,因为殷正浩,彻底乱了。那份决心,在瞬间的本能反应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郑恩泽……殷正浩……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疯狂撕扯。
“这幅莫奈的《鲁昂大教堂》系列,”殷正浩似乎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特意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幅光影效果最为强烈的画作,转向姜璐怡,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认真和学术探讨的意味,“你看,不同时间、不同光线条件下,同一座建筑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质感和情绪。这种对‘瞬间’光影的极致捕捉和呈现,是不是和你修复古籍时,需要根据不同纸张的损毁程度、老化状态来精准调整修复方案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对‘状态’的敏锐感知和尊重。”他在努力找话题,试图将刚才的尴尬转化为专业的交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姜璐怡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色彩斑斓的画布上,大脑一片空白。她花了足足几秒钟才勉强理解他在说什么。“……嗯,是,是有点像。”她干巴巴地回应,声音飘忽,眼神却根本无法聚焦在画作上。她的全部感官,都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怀抱带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混乱回响里。那幅《鲁昂大教堂》在她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光影色块,毫无意义。
张俊柯将姜璐怡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心口的苦涩浓得化不开,像胆汁倒流。他强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打起精神,主动接过殷正浩的话题,更加投入地和他讨论起建筑光影的运用,试图用高密度的专业对话填满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也试图转移自己那痛得快要麻木的注意力。然而,他的目光却像不受控制的磁石,一次次飘向姜璐怡,每一次捕捉到她落在殷正浩背影上那失神而复杂的眼神,心脏就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痛清晰而残忍。
走出奥赛美术馆宏伟的大门,巴黎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温暖。殷正浩提议:“一起去吃午餐吧?我知道附近……”
“不了!”姜璐怡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惶,“我有点累,头有点晕,想早点回去休息一下。”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寻求庇护般看向身边的张俊柯,语气异常坚定,像是在重申某种立场:“俊柯会送我回去的。就不麻烦殷先生了。”
殷正浩眼底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熄灭,被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暗沉所取代。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却依旧维持着风度,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们……下周六课上见?”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姜璐怡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了他的目光。
回程的路上,三人沉默地走着,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姜璐怡盯着自己脚下被阳光拉长的、不断变化的影子,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自我厌弃。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那个失控的拥抱,那个失神的瞬间,那个下意识寻求张俊柯庇护的姿态——都像一把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地刺伤了张俊柯。可她控制不住!那种身体记忆被唤醒的悸动,那种现实与回忆剧烈撕扯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疲惫不堪,也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无力。**她真的能放下吗?**
张俊柯走在她身侧,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镣铐。他几次张了张嘴,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问问她还好吗,想告诉她没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害怕。害怕听到姜璐怡苍白无力的解释,更害怕听到任何可能证实他心底最恐惧猜测的答案。那份刚刚被点燃的希望,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终于到了公寓楼下。姜璐怡停下脚步,看着张俊柯写满疲惫和落寞的侧脸,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疼。她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像叹息:“俊柯,刚才在美术馆……对不起,我……”
“别说了!”张俊柯猛地打断她,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声音带着一种急促的、近乎本能的防御。他飞快地转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涩,眼底的落寞如同浓雾,挥之不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事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你脸色不太好,快上去休息吧。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他试图用行动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仿佛只要不断付出,就能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平衡。
看着他匆匆转身、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姜璐怡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她知道,有些东西,在她被殷正浩拉入怀里的那一刻,在她心跳失控的那一刻,就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那个拥抱,不是一颗小石子,而是一块巨大的陨石,狠狠砸进了她刚刚试图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她亲手,将守护她十年的人,推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
回到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公寓,姜璐怡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天花板上那盏简约的吊灯,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晕开一团团迷蒙的光晕。郑恩泽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张俊柯十年如一日沉默而深重的守护,殷正浩怀抱里那令人心颤的熟悉温度和雪松气息……无数画面和感受在脑海里疯狂交织、碰撞、撕扯。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窗外的巴黎,在暮色四合中依旧温柔地展示着她的优雅。但姜璐怡的心,却像被狂风肆虐过的湖面,浊浪滔天,久久无法平息。她终于痛苦地看清:放下过去,告别幻影,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百倍。而摇摆不定,优柔寡断,不仅是对张俊柯的残忍,更是对自己和那段刻骨铭心过往的亵渎。她必须尽快做出选择。一个清晰、决绝、不再拖泥带水的选择。无论那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痛楚。这场因“相似”而起的风暴,必须在她彻底迷失之前,有一个终结。